我曾說“禪”是一種神秘主義。我不得不這么說,因為“禪”被視為東方文化的基調(diào)。這也是為什么西方人經(jīng)常無法準確測度東方精神的深度,因為神秘主義在本質(zhì)上是難以用邏輯去分析的,而邏輯又是西方思想最獨特的性質(zhì)。東方的論理方法是綜合性的,它不太重視具體細節(jié)的闡釋,而著眼于對全體的直觀性把握。
因此,如果說有所謂的東方精神,那么它必然是含混而不明確的,門外漢難窺全豹。它就擺在眼前,我們無法視而不見,但是當我們努力要抓住它,仔細且有系統(tǒng)地檢視它,它就逃得無影無蹤。禪就是如此惱人地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當然,這并不是東方精神的結構為了躲避別人的審視而刻意設計或預謀的詭計。深不可測正是所謂東方精神的結構。因此,要理解東方,我們必須先理解神秘主義,也就是“禪”。
但是我們要記得,神秘主義有各式各樣的類型,理性的和非理性的,思辨的和神秘的,能感知的和幻想的。當我說東方是神秘主義的時候,并不是說它是幻想的、非理性的、完全不可能納入知性理解的領域。我的意思只是說,在東方精神的作用里,有著某種安詳、靜寂、沉默、縠(hú,有皺紋的紗)紋不興的東西,它似乎總是在諦觀著永恒。
但這種寂靜和沉默絕不是指單純的無所事事或槁木死灰。所謂沉默不是草木不生的沙漠,也不是長眠腐朽的尸體。它是一種“永恒的深淵”的沉默,其中掩埋了一切對立和相依相待;它是神的沉默,沉浸于默觀其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成就,靜靜坐在絕對的“一即一切”的王座上。它是兩極電流的閃電和巨響的“雷鳴的沉默”。這類沉默充斥于一切東方事物之中。
把它視為槁木死灰的人要倒大霉了,因為他們很快會被出自“永恒的沉默”的磅礴行動給嚇呆。我所謂的東方文化的神秘主義,就是指這個意思。而我也可以說,這種神秘主義的陶冶,主要是受到禪的影響。如果說,佛教要在東方開展,以滿足人們的靈性渴求,那么它就必然要發(fā)展出禪學來。印度人很喜歡神秘主義,然而他們的神秘主義太重視思辨,太耽于冥想,也太復雜了,而且似乎和我們居住的具體的現(xiàn)實世界沒有什么真實或重要的關系。相反,東方的神秘主義是直截了當?shù)摹嶋H而又非常簡單明白的,而禪正是它唯一的歸趣。
中國和日本的其他佛教宗派,處處清楚顯示它們的印度傳承。因為它們復雜的形而上學、冗長啰唆的術語、高度抽象的論理、對于萬物本質(zhì)的洞察,以及對于生命的完備詮釋,顯然都是印度產(chǎn)物,完全不是中國或日本式的。任何熟悉東方佛教的人,一眼就看得出來。例如真言宗極為復雜的儀軌,以及用以解釋宇宙的“曼荼羅”的繁復體系。
如果沒有先受到印度思想的影響,中國人和日本人不可能構想出如此復雜難解的哲學網(wǎng)。我們再看中觀派、天臺宗和華嚴宗的哲學的思辨性程度有多么高,它們的抽象性和邏輯剖析能力真是令人嘆為觀止。這些事實說明了,東方佛教的那些宗派基本上都是舶來貨。
然而,在觀察了整個佛教的領域以后,我們回到禪宗來,就不能不承認它的簡單、直接、實用主義的傾向,以及與日常生活的密切關系,顯然有別于其他佛教諸宗派。禪的主要觀念無疑源自佛教,而且我們也不能不把它視為佛教的正統(tǒng)開展,但這個開展卻是為了要滿足東方人獨特的心理性格。
佛教精神為了實際的生活修行,而舍棄了高度形而上學的上層結構,而其結果就是禪。因此我可以大膽地說,我們可以看到東方民族(尤其是日本)的哲學、宗教和生命本身,都在禪學里被體系化了,或更好地說是具體化了。